就连宋明瑜自己也没想到, 世界上的事情可以这样巧。
她救这个少年人,一是他的确长得和前世她的师父很相似,二是她看不惯袁哥的所作所为。
收市场管理费,这种借口当然是骗小孩儿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就是在找借口收保护费。
这种事在当下这个年头并不少见, 这时候虽然许多人是很朴素的,甚至是很单纯的, 但治安方面和几十年后没法比。
盗窃、抢劫、调戏妇女, 这些之所以变成这年头的重罪,就是因为它真的很常见。
收保护费也是其中一条,尽管这几年一直也在严打, 但始终屡禁不止。
尤其是这两年兴起的迪斯科舞厅, 那更是鱼龙混杂,流氓地痞遍地走。
前世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港片为了一份保护费斗殴, 这年头是真的会出现在现实里。
所以她对弟弟别的方面都不干涉,唯独去什么地方她是一定要过问的。
当然了,宋言川本来年纪就小, 迪厅这种地方想进也进不去。
而且看他现在的爱好, 未来比起什么舞厅街溜子, 倒是更有可能成为沉迷武侠小说的“八十年代二次元”。
“明瑜”两家店都开在针织胡同,坐落在针织总厂旁边,这些流氓不敢做什么, 更不可能在总厂眼皮子底下收保护费, 那是想坐牢想疯了。
更别说现在宋明瑜自己的名气也足够大,人人都知道她背后还站着政府部门,站着南城唯二的涉外酒店, 甚至站着港商。
陈启邦陈大佬的名号,好用,爱用。
venus在民族街的高调开业就是个例子。
说白了,宋明瑜走的是技术专家的路子。
只要有一手好厨艺,服装品牌好好做,她日子过得是风平浪静。
但是码头却不一样,这种货运吞吐的中转地,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人做生意可不讲什么专业技术,那就是比谁的心眼多,谁更豁得出去。
那个所谓的袁哥他们不去纠缠其他人,就指着陈冬青一个人,显然就是看准了他是软柿子好捏。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本来身上就背着养家糊口,甚至是给妹妹治病的重担。
宋明瑜没有责怪陈冬青为什么之前不报警。
抓了袁哥,或许还有李哥,王哥,说到底,是看上了陈冬青好欺负。
只是宋明瑜没想到,这场闹事最终闹到了织布厂医院来。
当时在码头上两边大动干戈,陈冬青他妈被那个叫光子的跟班推了一把。
当时就摔倒了。
虽然宋明瑜很快就赶来,把她扶到一边坐下,但后来公安把袁哥他们几个带走的时候,她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宋明瑜和盛凌冬两人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盛凌冬找了在码头留守的员工过来帮忙看着摊子,他开车带着陈冬青母子还有宋明瑜去医院。
原本说是去南城附一院,南城最大的医院,医疗条件要好许多,陈冬青他妈却坚持不去,一定要织布厂医院。
宋明瑜知道她是囊中羞涩,怕儿子付不起医药费,她和盛凌冬商量了一下,没拒绝病人的要求。
但两人也全程都没让陈冬青自己来安排。
盛凌冬负责跑前跑后出力,宋明瑜就帮忙挂号、找医生、找护士。
医药费是宋明瑜垫付的。
本来这年头看病也不算贵,尤其是织布厂医院这种治疗仪器比较简陋的地方。
眼睁睁目睹了那么一场霸凌,让她视而不见,完全不帮忙,宋明瑜觉得自己的良心先就过不去。
无论他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陈冬青,但他都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宋明瑜极力争取,总算是让织布厂医院勉为其难地给陈冬青他妈安排了一张床位。
她倚在病房门口没进去。
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隔着一扇门,她只能模模糊糊听见房间里母子的对话。
“妈,你好好躺着休息,别动了。”
“可是摊子……”
“摊子的事情你不用管,我能处理好的。”
“冬青……”
“妈,你相信我。”
“桃桃……”
“桃桃我刚刚去看过了,她没事儿,好着呢。”
絮絮的低语里,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于在少年人耐心的劝哄下,慢慢地睡着了。
陈冬青轻轻把他妈握着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这才关上病房的门,抬头,正好和宋明瑜打了个照面。
只是没看见她身边那个男人。
宋明瑜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医院旁边有小卖部,他去给我们买点吃的喝的回来。”
盛凌冬心思很细腻。
两人火锅还没吃多久就碰上了闹事,宋明瑜肯定还饿着。
陈冬青就更不用说了,这么瘦小个身板,刚刚还起了那么大冲突,不吃点饭说不定也会晕过去。
盛凌冬走之前甚至还问她:要不要豆奶,他看看有没有热的。
刚刚在码头呆了那么久,吹了风,又在医院闻消毒水味儿,喝点热的也许人会舒服一点。
宋明瑜让他有热的话帮忙带一瓶回来,不过她想的却不是自己喝,而是给陈冬青。
宋明瑜看着少年身上留下来的伤疤,有的新,有的旧。
豆奶是甜的,又是热的,或许喝了能让人心情好一点。
“走吧,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嗯。”
陈冬青知道,宋明瑜没进病房,是不想打扰他们母子两个人说话。
病房不远处的走廊拐角有一排木头长椅,宋明瑜带着陈冬青在那边的长椅上坐下。
他似乎还有些局促,和她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
宋明瑜没在意:“你妈妈没事吧?”
陈冬青犹豫了一下:“没事,医生说只是吓到了,让她睡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医生说,他妈妈有风湿性心脏病。
陈冬青不懂什么风湿性心脏病,但他本能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治的病。
否则,医生又何必对着他叹气,又只是拍拍他肩膀:“让你妈妈多卧床休息。”
但他妈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躺在病床上还在自责,怪自己没轻没重:“我不该自己上去的,我该用菜篮子砸他,那我就不会摔……”
要是不摔,就不会进医院,她执拗地觉得自己又给儿子添了负担,“要是我没有摔就好了——”
家里还有个必须定期吃哮喘药,来医院做雾化的妹妹。
陈冬青心里充斥着苦涩,他不知道为什么日子就变成了这样。
但是这些话却不能在宋明瑜面前说,他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对方只是好心帮他解围,他要是还抱怨,那不就是逼得别人要对他伸出援手吗?
陈冬青做不出来这种事。
“……今天,谢谢你们。”
少年的声音很低,带一点少年人的微哑,“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遇到袁哥他们,医药费,还有饭钱,我赔给你们。”
“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宋明瑜现在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年代,却遇到一个名字一样,长相也一样的人。
或许没几个人心情能够平静。
陈冬青。
说实话,宋明瑜去找公安那会,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少年的名字也叫做陈冬青。
冬天的冬,青色的青。
和少年本身一样,眉目间带一点冷。
尽管两人就隔着一个座位,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与人不亲近的疏离感。
只不过,他哪怕抿紧了唇,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仍旧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有些不安。
陈冬青知道宋明瑜没有恶意。
在来医院的车上,他在后面陪着他妈,却也听到了前排两人的交谈。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接到过来自于别人的善意,宋明瑜的亲切,让陈冬青有些坐立不安。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宋明瑜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陈冬青觉得,她明明是在看自己,可是目光里却好像穿过了很长的时光,仿佛他不只是他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陈冬青下意识把打满补丁的袖口往手心里藏了藏:“……宋老板。”
早在那群公安来的时候,陈冬青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听见那些公安很客气地叫她“宋老板”,又和她寒暄。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明瑜”的老板,宋明瑜本人。
南城没人不知道“明瑜”,他当然也不例外。
妹妹陈念桃身体稍微好一点,还不用一直住院的时候,甚至还缠着他在流动摊位上买过一碗明瑜酸辣粉。
只不过吃了一口就呛咳起来。
妹妹笑着说,自己忘记了不能吃辛辣的东西,“哥哥,便宜你啦!”
后来那大半碗都进了他的肚子,陈冬青知道,是妹妹在用这种方式照顾他。
那一碗小小的明瑜酸辣粉,他吃了快一个小时,才能忍住酸疼的眼眶不要流眼泪。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明瑜”的老板打照面。
和公安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还不忘低声问他有没有事。
袁哥他们找茬的时候陈冬青都没有哭,可她那么温柔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却很想哭。
只是残存的自尊心让他最终咬着嘴唇摇头,悄悄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去。
他衣服上的补丁和她手腕上那个做工精致的手表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镜头画面里。
他叫了一声“宋老板”,开口打破了宁静,随即发现她的目光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