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仲雍只觉着晴空一道?霹雳,正准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谢清晏娓娓道?来的嗓音低哑缱绻,神情又这?般疏慵从容,就仿佛他说出口的二人的亲密无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安仲雍一时都恍惚了。
莫非是他深居简出,听错了传闻,昔日被?圣旨赐婚给谢清晏的不?是戚家戚婉儿,而是她的姐姐、他的亲外甥女,戚白商?
饱读圣贤书、恪守伦理纲常的安仲雍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颤颤巍巍地看向了戚白商。
然?而戚白商的惊愕不?比他轻上分毫:“你住口,胡说什么——”
金簪珠花被?戚白商攥得?轻颤。
威胁之意愈盛。
可惜谢清晏不?以为意,他长睫低扫,冷哂着瞥过从她纤白细腻的指间探出的金簪。
“这?支金簪,比起前些?日子?你在我榻上杀我用的那把匕首,未免弱了太多。”
谢清晏翻腕,收剑入鞘。
同时右手一抬,轻易捏住了戚白商攥着金簪的手腕。
她一瞬有所意料,蓦然?松开了指尖,任金簪坠落在地。
果不?其然?——
谢清晏下一刻就握着她手腕,将她向他身前提拽起。
戚白商半跌入他怀里,恼恨又生?惧地抬眼。
而谢清晏似丝毫不?觉生?死之危擦肩。
他低低瞥过地上的金簪:“像你这?般细弱,怎么够杀了我?”
……这?个疯子?。
戚白商气得?咬牙,低头冷淡避过他眼神:“我若想,一根金针亦能杀你。”
“是么。”谢清晏不?在意地俯低了身,清绝眉眼愈近她,“那为何当日任我欺凌,也没有让那一刀刺穿我心口?”
戚白商惊厥仰脸:“你——!”
“莫非,是舍不?得??”
“……”
戚白商咬得?贝齿欲碎。
谢清晏……
岂止是冷漠酷烈、修罗在世,他还践蔑礼法?、无耻之尤!
否则他怎会当着安仲雍面说出这?样的话?!
戚白商简直不?敢去看安仲雍此刻的神情。
也不?待院中死寂僵持再生?变化,方才?那三名妇孺逃走的方向,兵戈甲胄交错声渐渐近了这?方院子?,直到一队官兵迈入院内。
戚白商回过神,立刻向后退了步,拉开与谢清晏有些?太过狎近的距离。
“……”
谢清晏眼神微动?,敛于狐裘下的手似乎抬了下,又克制地落回。
“谢公,逃走的三人我们都带回来了!”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两名官兵中的一人,“她们运气不?好,正好撞另一队兄弟手里了!”
戚白商望过去。
她的视线正巧对上了那个听命于安仲雍的婆子?,对方本没什么反应,一望见戚白商的脸,却是猛地一哆嗦,跟着眼圈竟也红了:“姑娘……”
戚白商微怔——她并不?认识对方。
“废什么话,走!”
那队官兵不?客气地将那个一步三回头的婆子?连带着那对母子?推搡着,朝前院的方向去了。
“谢公,那这?位……”官兵头子?示意向在他眼里也算“命大”没死的安仲雍。
谢清晏似乎有些?倦了,他垂了睫羽:“一并带走吧。”
“哎!”
官兵松了口气,朝身后两人一歪头。
那两个官兵立刻朝安仲雍走去。
刚到安仲雍身旁的戚白商脸色微变:“舅父,你……”
“白商,你先听我说。”
安仲雍病弱而声轻,语气却少有地匆匆:“方才?那个婆子?是你母亲当年?的贴身丫鬟,十五年?前行宫大火案之前陪在你母亲身边的人里,也只有她还活着了。”
“……”戚白商面色一白,蓦然?抬眸,“难道?她知道?——”
然?而来不?及多问。
安仲雍已经被?走上前来的两名官兵一左一右擒住:“走!”
安仲雍咬牙回头:“安家之祸不?及奴仆,保下她!”
戚白商眼圈微红,点?头。
原本要?继续奉承谢清晏的官兵头子?顿了下:“谢公,这?个女子?莫非也是安家的……”
谢清晏神情懒散地抬手,从颈前抹下一缕血痕。
闻言他停顿了下,拈着指腹间的血,似笑?非笑?望向官兵头子?:“你想连她一起抓?”
官兵头子?木愣愣地咂摸着意思:“额,要?她是的话,那应该抓、抓吗?”
谢清晏低声笑?了,他声线愈发温柔,近清缓缱绻:“你碰她下…试试。”
“——”
官兵头子?对上了谢清晏那一瞬背光凝睨下来的眼。
薄唇似笑?,却煞若修罗。
他僵了两息,猛地哆嗦了下。
“不?抓不?抓,绝对不?抓!我就算抓了我亲娘也绝不敢碰这?位姑娘啊!”
“……”
戚白商忍着焦急,望着舅父被?官兵带走,她回身就见那个官兵头子一副指天发誓的模样,对着谢清晏,更是一副比对着他亲爹还殷勤的嘴脸。
“请问大人,你们是要?将安家罪籍之人带去前院按册籍清点?吗?”
“啊?”官兵蒙了下,回头,“是,是,姑娘有何吩咐?”
戚白商有些?不?习惯对方两副态度:“…我同你们一起。”
“行啊,没问题!”
官兵头子?一边偷眼看谢清晏反应,一边拍胸脯应承下来。
戚白商实?在有些?不?放心,怕去前院的这?短短一路上,再有什么人对如今连反抗都要?被?问罪的安仲雍下黑手,那舅父就当真十死无生?了。
想着,戚白商不?着痕迹地睖了谢清晏一眼。
偏那人明明低侧首,却像是对她的眼神有什么额外觉察力似的,下一息就抬眸望了过来。
玄色锦衣狐裘愈发衬得?那人神清骨秀,立于雪地间如瑶林琼树,惹人侧目。
谢清晏薄唇微启。
不?待他说第一个字。
“那走吧。”
戚白商直接转身,权当身后只有一团空气,径直朝安仲雍被?官兵们挟着离开的方向追去。
“谢公,我也回去复命了?”官兵头子?还记着方才?那一眼,赔着笑?弯着腰问。
谢清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黑漆漆的眸子?却始终凝眄着少女背影。
直至它彻底消逝在他眼底。
许久后,再无旁人的院子?里,冬风簌簌,将屋檐瓦砾与枝梢上的雪粒扑下来。
独立于院中,谢清晏身上披着的狐裘尾摆也缓慢浮荡。
地上白雪簌然?涌动?,如衬他在云隙,在天边。
唯独不?在人间。
直到一声像认命了的低叹后,那人折腰俯身,从身前的雪地里,拈起了一支金簪。
“戚夭夭。”
谢清晏颤了颤落上雪粒的长睫。
薄唇低勾,他似是笑?了,声线却带着一点?隐忍到颤意的叹。
“你不?该救我。…该让我死在那场冬雪里。”
那样,
你今后就不?会被?我这?只恶鬼缠上、再不?得?清白。
-
安仲雍冒险去寻来的那个曾在安望舒身边侍候过的阿婆,被?戚白商请戚世隐注意一二,额外留心了她被?羁押后的去处。
只可惜安府众人,无论?罪籍奴籍都要?按着册籍一一核查,须得?暂时收押留待处置,不?能立刻让戚白商将人带走。
不?过戚世隐也答应了戚白商,安仲雍那儿他会尽心关?照,等这?边案子?一结,便设法?为她带这?位阿婆回府。
有兄长一诺,戚白商总算安心了许多。
冬月初,听闻三皇子?谢明为了祖父一家,在圣上书房外跪了一夜,惹得?龙岩震怒,终于求得?圣恩开赦——
容安家男丁流放之日推到年?后。
得?到消息,戚白商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既是松了口气,接下来数九寒冬,若此时流放离京,路上二舅父的身子?绝撑不?住。又有些?意外,那位朝野皆知行事素来张扬狂悖的三殿下,如今竟一反常态,能为了祖父一家做出这?等引火上身之事……
也叫戚白商稍淡了些?对那日行宫里他阴谋算计的鄙夷,高看他一眼了。
只是朝中人尽皆知,经此一事,储位之争再与三皇子?无关?了。
而戚家,如今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戚世隐在安家大案中居功甚伟,二殿下乃至宋家将来也会念他从龙之功,朝中一反之前轻鄙,对他是交口称赞,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忧的,则是戚妍容了。
“好好的姑娘家,胆大包天,不?但妄图卷入党争,还敢做出这?等构陷兄姊、祸及家门、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的错事!”
戚白商刚踏入观澜苑里,那座五开间硬山正房对着的廊下,就听敞开的明堂内,戚嘉学一声怒意难遏的断然?厉喝。
连翘吓得?哆嗦了下。
而戚白商一缓,轻眨了眨眼。
兴许是入京后听了太多训斥,若非这?会她人还没完全到堂前,都要?以为戚嘉学这?句是骂她来的。
“公爷,大姑娘来了。”
门外小厮一见了戚白商,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立刻扭头进门通禀。
跟在他身后,戚白商缓步进到堂内。
堂下跪坐在地的正是戚妍容,那日牵涉行宫纵火案,收押了多日,如今应当是刚放归府中,衣衫狼狈,发丝凌乱,还沾着草屑。
一个月未见,她神情间已尽是麻木冷殆,没了半点?昔日的骄矜灵动?。
她身旁,二房叔母正泪水涟涟地抱着自家女儿,跟着低头听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