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54章 籍没 你要为旁人,取我性命?


    安家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经?不住来往兵卒践踏,竟是在今日裂开了。
    白雪被踏作泥泞的污水,又在裂隙凹陷的青石板上汇作了洼。
    戚白商身上披着的鹤氅比起她身量,本就有些太长了,她为?难地扶着马车车辕蹲下来,一时有些踟蹰得难以下脚。
    “白商?”戚世隐先下了车,官靴踩过泥水间,回身见戚白商望着泥洼,他不由?笑了。
    “兄长,”戚白商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劳烦你扶我一把?”
    戚世隐应声,侧身近回车旁,抬起手刚要扶住戚白商的手腕,就瞥见了她探出袖笼的左手掌心?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弄的。”戚白商攥起手心?,迫自己不去想它的来由?。
    只是不等她再向戚世隐解释,就见原本伸过来扶她的手改向后,戚世隐轻箍过她腰身,官服压下,另一只手在她屈起的膝后勾住——
    “兄长…!”戚白商一惊,却已?经?被戚世隐抱得凌空。
    红色官服蹭过她的簪发,戚世隐平稳地将她抱下马车,踏过安府门前?的石板泥洼。
    “受了伤,就不要逞能。”
    戚世隐严肃告诫。
    “…哦。”
    安府外的巡捕营兵卒们不少悄然投过视线,戚白商刚想将细颈往低处藏一藏,就忽觉着,颈后像是被什么凉冰冰的风刺了一下。
    她莫名一栗,从戚世隐怀里回头。
    目光所及,只有一辆陌生的官员家眷制式的马车,就停在他们的马车后不远处。
    车驾侧的窗扉,正?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扣回。
    那只手……
    骨节分?明又漂亮,指节处却覆着薄茧,手背上张弛起伏的脉络又透着明显的张力感,是一只操惯了刀枪剑戟的男人的手。
    而且很?眼熟。
    熟得叫她心?口都?有些栗然,只觉着身上某些地方像还留着曾被它轻慢玩弄的触感。
    不,不会的。
    戚白商脸色微白,忙转回眼。
    一定是她想多了。无缘无故地,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给她留下的噩梦太深刻了。
    被戚世隐放到踏跺上,戚白商慌忙推后了步,直起身:“多谢兄长。”
    从乌黑的鬓发旁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沁着血色的艳红。
    戚世隐余光瞥见,微微一怔:“是冷么,耳朵为?何这般红?”
    “不是…”
    “……”
    隔着厚重的马车,女子乖慵赧然的声音很?快就遁入宅院内,再寻不见了。
    “哎呀呀,毕竟不是亲兄妹,这般举止,多少有些不合适了吧?”
    云侵月藏不住狐狸笑,只能拿扇子遮着。
    他眼睛弯得快成?了月牙,笑吟吟地从扇子上面窥向那个侧倚在窗畔,披不住画皮而眼神霜凉、冷面修罗似的某人。
    “也是,戚大人一身大红官袍在身,最惹少女怀春,被他抱上一抱,可不逗得戚家姑娘脸红吗?”
    谢清晏垂睫停了半晌。
    到此刻,他才懒抬回眼,“这么好奇,我送你去他怀里怀春?”
    “哎哎,谢琰之?,迁怒我,你这可就是玩不起了啊。”
    “……”
    安府当前?,又亲眼见戚白商叫戚世隐圈抱在怀中,只露着半截纤白颈子。不知有没有也靠在戚世隐肩上,将她柔软细碎的气息颤拂过对方喉结与下颌,就像那日和他……
    谢清晏眼神愈发沉晦,他没了再与云侵月斗嘴的兴致,叩了下窗扉。
    “其伤。转马,从侧门入府。”
    “是,公子。”
    “……”
    谢清晏是自己一人入了安府,没许云侵月与董其伤陪同。
    巡捕营是父亲元铁麾下,而京兆府的人便?是认不得他,那一身狐裘与抬眼间凌冽杀伐之?气,也叫他们不敢妄动。
    镇国公也来安府了的消息在巡捕营兵卒间低传,于是人人不敢声张,也人人有了见之?便?避、权当不曾见的默契。
    谢清晏便?这样一路过廊穿院,踏桥拾阶,他漠然路过那些麻木的家眷,绝望奔逃而被扣押在地的仆役,哭嚎的孩童……
    廊院内一地狼藉,文墨书册扔入湖池,贵物被劫掠搜尽,珍惜养护的花草折断了腰肢,被一脚脚狠狠践踏入泥里。
    谢清晏停在院中,冷漠望着周遭幢幢的影。
    这一幕太熟悉、
    只是记忆里的那幅画卷,又远比今日更像人间地狱。
    那是十五年前?了,他也曾趁着火一样的晨曦驰马归京,不顾呼吸里的血腥气。
    为?他奔死的马驹吐出白沫,他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记得咬碎了牙也要朝那片火光处跑去,摔倒再爬起,踉跄行至,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满府哭喊求救,满目血肉白骨。
    哭叫的幼童被活活踏死,几步外骁勇善战的大舅父被来自身后的数柄长枪贯胸,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年方弱冠的小舅父临死前仰天怒啸,如断爪幼虎,长剑盲目四挥,血泪沾襟,声音嘶哑如恶鬼哀泣:[谢策…!!你这忘恩负义、丧尽人伦、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谢家人人不得好死——我咒你国祚断绝、百年必亡啊!!]
    然后用抱起过他无数次的那双手,少年挥剑自尽,深见白骨。
    随他之?后,一颗颗人头落地,一双双眼睛怒睁。
    每个人都?死死地瞪着他,从四面八方,从黑暗里,从他行至此的每一步,怨恨,痛苦,狰狞,绝望。
    直到女人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从身后颤栗着抱住他:
    [翊儿——我的翊儿……不要去、会死的,不要去啊……]
    血色染透了长穹。
    “……”
    青天?白日,雪地长空。
    长身立在兵荒马乱的安府内,谢清晏缓缓合上了眼,又再次睁开。
    与耳畔重叠的,来自记忆里久远未歇的哭喊,终于如潮水般褪去。
    从恨意中平定下的眼眸落低。
    穿过月洞门与遮掩的林木间,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匆匆掠过不远处的廊下,朝挽风苑的后院跑去。
    尚未褪去的恨意下,谢清晏攥紧了指骨。他霍然转身,欲反向而离,只是迈出的腿停了两息,他终究转回,又跟了上去。
    ——
    戚白商正?在安府中四处寻着安仲雍。
    圣上批下的虽是籍没家产、男丁流放的旨意,道理上不该伤及性命,但抄家的巡捕营兵卒们下起手来哪有什么轻重。
    初冬凛风早将安家倒台的风闻刮入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从前?安家在朝野党羽众多,如今甚至没人敢出来为?他们说上一句话?——自然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抄家时,是否有偶然失手犯下的几条人命了。
    说到底,如今安家里再没什么贵人官眷,人人逃不过罪籍。
    戚白商感念二舅父在行宫那日为?了免她落人口舌,自甘顶了恶名,圣驾面前?举数安家桩桩罪行。
    知今日祸乱,她来路上便?央兄长,籍没安家家产时,给安仲雍那座书斋小院独留一方清静,免得伤及本就抱病多年的安仲雍。
    没曾想,方才戚世隐接到底下京兆府的官兵回报——安仲雍竟不在他的院中!
    戚世隐安排人去府中寻了,可那些人辨不得这位极少离府的安家次子模样,寻起来如大海捞针,戚白商等不及,亲自寻到挽风苑后院附近。
    戚世隐奉旨督办,自然不能擅离,劝阻不得,便?叫了两名京兆府的校尉跟在她身旁护着。
    只是此时府中兵荒马乱,过某道院落廊下,和一群被羁押的罪奴们错身间,那两名校尉也和戚白商走散了。
    “娘——”
    戚白商正?欲返身去寻那二人,便?被隔壁院子一声孩童哭声绊住了脚。
    她迟疑了下,朝声音来处走去。
    那方院子似是仆役住处,廊外,一名孩童嚎着被从一个妇人身旁拽离。
    地上那个跪着的布衣打扮的仆妇争夺不过,吓得泪流满面地用力叩头:“官爷,他是我的儿!是主子容我娘俩住在府里,他当真不是安家男丁啊官爷……”
    “少废话?,是不是带走就知道了!”
    拉住男童的官兵啐了一口,用力拽拖起孩童,就要往院外走。
    妇人急了,忙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抱住了官兵的腿脚:“官爷!官爷您放了我们娘俩吧官——”
    “呸!什么腌臜东西!”
    那名官兵拉了两下腿,没能脱开,恼羞成?怒,竟是一脚狠狠踹开了那妇人:“再耽误办差,我剁了你脑袋!”
    “娘…!!”
    男童哭嚎声顿时更加凄厉了。
    折廊后,戚白商面露不忍,蹙眉便?要踏出山墙后。
    只是那一步尚未落在实处。
    戚白商腰间蓦地一紧,竟是被什么人挟起楚楚纤腰拉回墙后,扣在了那道山墙外粗糙不平的岩壁上。
    就连她险些出口的惊呼都?被对方预料,抵着修长微冷的指骨,覆回口中。
    戚白商惊恼仰眸,乌瞳轻缩。
    ——谢清晏!
    竟真是他?!
    “什么眼神,”谢清晏低了低身,声线轻哑疏慵,“见鬼了?”
    戚白商不由?地蹙眉。
    ……此刻在她面前?低身的谢清晏,无论压抑的眼神还是诡谲的语气,都?叫戚白商切实地有种见了无间鬼魅的危险感。
    谁又招惹谢清晏这疯狗了?
    戚白商眼下却没心?思计较这些,此间,山墙后的廊外,争执哭嚎之?声愈发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