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步子一顿,依言停下。
元娘满心满眼都是铜钱是否字面朝上,甚至顾不得抬头看他一眼,只招呼摊主人过来,“你快来,咱们一起看,免得你没亲眼瞧见,正旦这样的好日子,有了争吵便不是好意头了。”
摊主人嘴上道:“哪能呢,我瞧小娘子你也是个实诚人,怎么会信不过。”
说归说,他起身上前比谁都快。
直到跟前了,摊主人才道:“郎君,烦请抬抬贵脚。”
元娘则不落眼的盯着对方的鞋面,全神贯注的,随口附和道:“多谢多谢。”
平白被拦下的那人,似乎一顿,他还是顺从地抬脚了。
光线被对方高大的身躯遮挡,好在青天白日总能看清,元娘一凝神,细看去。
果然!
她欢呼一声,喜上眉梢,“是字面朝上!”
摊主人虽然肉疼,但关扑就是这样,总得有客人赢,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人越多他才越赚。因此,即便心都在滴血,摊主人还是强行扯起嘴角,违心恭维,“小娘子好运道,今年定是福星高照,这披风便归小娘子你所有了。
“我这还有不少好物,小娘子不若多瞧瞧,趁着运道好,多赢一些。”
才不是!多玩才能多输,他才能多挣铜钱。
嘿嘿,赢是输之始,他才不会亏哩。
好在元娘是个极为看重钱财的小娘子,才不会因为摊主人的三言两语和一点甜头,就迷迷糊糊沉迷起来。
她只笑眯眯打哈哈道:“我再瞧瞧。”
说罢,就不理会摊主人,自顾自凑到姐妹身边,看她们选的如何了。
连同先前那个被她笑语盈盈拦下的路人,也都没再多瞧一眼。
摊主人却不会放过送上门的生意,想招揽这位生得过分俊逸的路人,“郎君,您不若也来瞧瞧?平日官府可不许光明正大的玩关扑,一年就这么几日,何不放开手脚,尽尽兴?”
路人似乎在看某个方向,稍过一息才回应摊主人,简洁道:“多谢。”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摊子前,恰好在元娘身旁,但并非很近,约莫两尺,中间还能站两三个人。
若元娘抬起头去细瞧,必定能看清他的样子,而若是不理会,亦不会觉得逼仄冒犯。
奈何元娘并没有空,她正帮万贯做出选择呢。
万贯到底是在乡下受苦,胆小谨慎惯了,便是让她放开手脚玩关扑,也只敢把目光落在最便宜的物件上。明明摊上什么都有,诸般杂物、吃食点心、抹额钗环……
可她提起的不是五文的一小块饴糖,就是三文钱一个的油灯瓷盏。
这些便宜到都不必玩关扑了,元娘都能直接买下送给她。
元娘恨铁不成钢,滔滔不绝开始劝说万贯,“与其选饴糖,不如选那边那个莲子糖,或者杏酥糖也好吃,一盒要四五十文,这样一来关扑赢了才划算呢!”
万贯光是听见四五十文就心一颤,一斗米都只要四十文,粟就更便宜了,十几文一斗,区区几块糖,要价如此之贵。在灾荒之年,她们这些乡下丫头,一石米就能被领走。
她唯唯诺诺,低着头使劲摇,“不、不成吧,太贵了。”
王婆婆虽然是买断了万贯十年,但每个月还是有给她百来文,毕竟年岁还小,又在汴京,有什么喜欢的,想买什么甜嘴,手里也能有点钱。
以王婆婆历来的管家经验,真要是一毛不拔,反倒是不妙的。
好歹给人一点盼头。
但万贯是实打实,半点不肯花,三四年下来,也不知道攒了多少。
元娘知道万贯在乡里过得苦,又是被卖的,想着多攒点钱也没甚错,她直接道:“不会不会,不论输赢,都有我在呢,钱都算在我头上,难得出来玩乐,你呀,只要开心些,四五十文怎么都值得。”
她话多,能说个不停,劝起人来妙语连珠。在她身边,很难不被那份勃勃生气感染,不自觉心情就好了些。
万贯也从先前的恐惧害怕变成犹豫,颇想一试。
元娘才不会给万贯犹豫的余地呢,直接拉着万贯的手喊摊主人,要来一试。
这回的规矩略有不同,玩一次关扑得十文钱,输了十文钱的扑资归摊主人,赢了那一小包杏酥糖就归她。
元娘利落付了十文,在万贯还未及反应之前就拿到了关扑用的铜钱。元娘小声催促,“你试试!输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玩乐时的心情。”
那个先前被元娘拦下的路人,闻言似乎笑了,他声音温和悦耳,也随手指了一样,问摊主人关扑的规矩。
元娘指导着万贯玩,对方也同时抛下铜钱。
“啊!赢了!”万贯不敢相信,惊声捂嘴,她还是头一回如此幸运。
元娘笑意盈盈的跟着贺喜,“哇!正旦就有好彩头,万贯你今年肯定顺遂!”
万贯羞怯低头,脸颊却浮起喜气的红晕,“都、都是小娘子您的运道好,我、我只是沾光。”
而旁边那个路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摊主人怕他不高兴,还宽慰道:“只是一时不巧呢,这关扑本就有输有赢……”
摊主人想说一大筐话宽慰,哪知对方并不放在心上,也只是当个意趣,语气含笑,“无妨。”
接下来,徐承儿再玩就没赢了,但她还不算差,旁边的那个路人连输了三次。
第三次见分晓时,他依然很沉得住气,既不需要摊主人安慰,也不曾被勾住心神继续,只是温言道:“过犹不及,今日试过已尽玩乐之心。”
他甚至反过来宽慰摊主人,“想来我与其并无缘分,摊主不必费心。”
听到他和摊主人的对话,元娘顿起好奇心,她见过玩关扑急眼的,但凡输了,无不是扼腕痛惜,又或是沉迷于此,倒少见这样的说辞。
上一个听到类似话的,还是在阿奶那。
她抬头时,正逢对方转身离去,恰好照见侧脸,清隽爽朗,容貌整丽,不同于她在三及第巷里常见的那些少年,他身上有介乎青年男子成熟稳重的泰然,远比青涩的少年要多一种魅惑人的滋味。
他走远以后,元娘和徐承儿开始了小姐妹之间的窃窃私语。
“他还怪好看的。”元娘道。
“比俞明德好看!”徐承儿语。
“嗯,对!”万贯无实际意义附和。
元娘最后被男子所选中关扑的东西给引去了目光,那是一个小绣球,不是寻常的椭圆,而是菱形,用十几块彩绸缝成的,衔接处缀着流苏。
看自然是好看的,但有些晃眼,而且不大,正适宜带回家逗猫儿狗儿。
那人家里莫不是也养了猫狗?
若是这样看来,眼光倒是不错的。
元娘也动了心,想给家里的小花带回去,正旦呢,人人都喜气洋洋,小花也应该有礼物才是!
她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关扑,没料到竟然又赢了,徐承儿还想喊她继续玩关扑,哪知道元娘却拒绝了。
“不成,阿奶说这样取巧的事不能过三,若是一味赢看似运道好,可在这样微末小事上得到的好处,必定会在旁的地折损回来。惜福才能享福!”
徐承儿听了,也不强求,她今日可是输得惨了,也不适宜再玩下去。
三人干脆直接去州西瓦子玩,没在外头多耽搁。
进了瓦子,元娘随徐承儿先去看了那位从南边来的说书人,听个新鲜。主要是徐承儿玩关扑时输得惨了,元娘有意哄她开心。
进去以后,才知道这个新来的说书人新鲜在哪。
他并非都讲的南边事迹,而是敢于说些市井小民不知道的见闻。
“诸位可知樊楼?”
底下众人嘈杂哄闹,都大笑,“在汴京便是三岁小儿都知晓樊楼,你若是黔驴技穷,不妨回南边去,可别在汴京闹笑话。”
说书人也不恼,嘿笑一声继续,“可这樊楼连年亏空,连酒曲都买不起了!”
“要知樊楼每年可买酒曲五万斤,七千多贯,如今竟一口气都买不得,可把都曲院给为难坏了。”
“而当今的官家,最是仁德,甚至亲自过问此事,若是有人能接手五万斤酒曲,汴京城中三千脚店尽可拱其驱使分销。唉,可怜堂堂樊楼,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这倒是叫底下的看客惊呼声一片。
人皆知樊楼如今经营不善,倒不知还有这桩隐情。
元娘还在和徐承儿惋惜,“天爷啊,若是原主人经营不善,会有人接手樊楼吗,樊楼的玫瑰酥香甜可口,花香浓郁,旁的店都做不成那个味道,要是樊楼就此没了,我就再不能吃到了。”
徐承儿也不能肯定,“应当不会吧,连官家都过问了呢!”
市井小民,只听官家二字,心中就涌起无限敬羡之情,凡事涉及官家,那必定是不会有任何不顺的。
接着,说书人又讲起当朝同平章事获罪,宅院查抄,昔日其坐落在郊外,美轮美奂的园林如今已到了商人手中,改做酒楼,若是怀中有钱,倒不妨去一去,毕竟曾经可是同平章事家的园子,也能沾沾官气呢!
林林总总的闲言八卦不一而足,真真假假皆有,可把元娘和徐承儿听得哇声连连。
出来以后,她们俩还特意去买了旋炙羊肉、旋炙腰肾鸡碎等。
听名字便可知,旋炙,全是炭烤的。这并不稀奇,稀奇在这一家周阿翁旋炙用的是果木,甚至说有用荔枝木,但是这个就不知真假了。
但元娘悄悄和徐承儿谈论,觉得就这个价钱定然是假的,但应该还是用的果木,因为炙烤出来会多一股香味。
而且烤的手法独到,旋炙羊肉肥瘦相间,肥肉都被烤得油滋作响,吃起来酥脆好嚼,但一点都不腻,而瘦肉的地方鲜嫩多汁,并不干巴,回味的时候有果木熏出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