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日常

第22章


    “我?”元娘一怔,指着自己不敢置信。
    二丫髻上插左右祥云银花钿的婢女却神色不变地颔首,明明是十八九的年纪,娴静老成得像是宫里的老嬷嬷,脸上寻不出半点惊异之色。
    大户人家的婢女,亦是不凡的,气度沉稳远胜小官家的女儿。
    连婢女都如此严肃厉害,尚不知那位魏参政的娘子又是何等模样?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免惧了三分。
    但此情此景,若想躲是不成的,家中长辈都不在身边,旁边的徐承儿虽然比她大,可也只是大了一岁,正面色担忧地看着她。
    见状,元娘心中顿生豪情,不知哪里来的劲,叫她忽而如有神上身一般,敢于面对眼前情形,半点不见怯。
    她先是给了徐承儿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抬起头,与那婢女对视。
    元娘硬是粲然一笑,美貌娇憨,“烦请姐姐带路。”
    那婢女眼里微有异色,但须臾间便消散不见,瞧着仍是那副沉稳老成的模样。只是婢女转过身,开始带路,她甚至不需要动手,门帘自有守着的人掀开,一举一动不曾生出半点动静。
    足见规矩学得多么严苛。
    陈元娘是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她见过最厉害的还是自幼定亲的魏家派来退婚的婆子。
    想起那段往事,她便愈是不想丢脸,硬是忍住了怯意,横生出一股胆气,正正经经走路,不叫脚下打颤。
    本来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瞩目的事,可她不知道,前头徐承儿的二叔跟婶母知晓贵人的身份,竟然惊惧得发抖,同样是平民百姓,元娘还是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有糟污在前,自然衬得她美玉无瑕了。
    至少人皆有爱美之心,坐在榻上暂歇的魏参政的娘子头一眼便瞧见如此标致灵动的小娘子,心下是会生出两分喜爱的。
    也使得魏参政的娘子原本晕乎生疼的脑袋似乎微松了些,她摆了摆葱白似的纤细手指,“你再上来些。”
    元娘方一进来,便瞥见了这位贵人的真容,说是雍容华贵自不为过,但与想象中的威严似有不同,她是位极为白净娴雅的女子,头上只简单带了个青玉底白花的低矮元宝冠,与周遭相比,仿佛被单独隔开渲染了水墨。
    陈元娘很难形容清楚这样的感觉,只看一眼,便会觉得她似水沉静,定然读了许多书,温和又疏离不可攀。
    但有一点可以极为肯定。
    那便是……
    美!
    犹如仕女图中最慵懒、气定神闲的人物。
    元娘一时看痴了。
    直到那美妇人开口,才算惊起了元娘的思绪。
    “你手中之物是狸猫睡卧时所用?”
    陈元娘回过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正是,是用我的旧衣物做的,我阿娘亲手缝制。”
    她的话有些多了,人一紧张就容易话多,什么都想说,若是个蠢物这般,难免惹人讨厌,偏偏元娘皮相美,说话时也未抖如筛糠,反而口齿清晰,声音清亮,那么那点紧张就不算缺点了,反而叫人生出些好感,毕竟谁也不喜欢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满腹钻营之辈。
    至少对魏参政的娘子是如此,她性高洁,喜读书,最讨厌腌臜蠢物,钟爱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人物。
    魏参政的娘子给旁边候着的侍女一个眼色,那侍女从边上小婢女手里拿着的食盒中取出一碟子果脯,双手奉送到了榻边的小案几。
    魏参政的娘子抓了一把果脯,喊元娘上前,放到她手心上。
    “别紧张。”
    声也好听,人也美,说话还如此和气,元娘觉得魏参政的娘子简直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娘娘,兼具天下女子的美德。
    “不、不紧张。”嘴上说不紧张,结果还结巴了,元娘反应过来当即红了脸。
    魏参政的娘子反倒是笑了一声,原本因不适而苍白的面容也显露两分气血。
    但她也没和一个庶民家的小娘子多说什么,直接道:“上面一圈的凹陷倒是别致,诸地形形色色的狸猫所用之物,我府中有不少,还未见过如此的,不知是何作用?”
    嘿,对上了!
    元娘想起徐承儿和她说过魏参政的娘子极为喜爱狸猫,还盖了园子养猫,想来喊她进来,只是因为听见门外她说了与猫相关的事,那位妈妈还称奇道不同,这才随口一唤。
    知道原委,元娘的紧张又少了些。
    她尽量克制住对高位者的惧怕,轻轻憋一口气,“是我阿弟想出来的,猫儿睡时常蜷缩成一团,如此缝制,最贴合它们的姿势。不过,我阿弟今日出门去了,怕是不能前来为娘子解惑。”
    魏参政的娘子恍然大悟,接着一笑,“好巧妙的心思,唤你阿弟做什么,不若这样吧,你将此物留下,我让府中的绣娘照着缝制,缝好了便送还回来。”
    她笑得和煦,眼底却无元娘身影的倒映,话里话外更未征询过元娘的意思,直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画眉,给她些赏钱。”
    先前去唤元娘进来的那个婢女双手交叠藏于袖中,垂首站立在一旁,如座不会动的精美烛台。
    明明她发髻上的一支银花钿都够寻常人家里大半年的嚼用,外人瞧着也很是风光,却用着雀鸟的名。
    魏参政的娘子唤了,她才动了,如瓦子里用绳丝牵住的傀儡。
    画眉的姿态动作优美,却悄无声息,给元娘送去了一个喜鹊登枝图案的朱红彩线荷包,样式瞧着很是好看,但针脚一般,想来是随意赶制的,应当是专门备了许多赏人用的荷包。
    但就是这样专门赏人的荷包,在外头也不是大街上随意能买到的,因为料子摸着很是光滑,不是普通质地。
    元娘虽然来了汴京有些时日,王婆婆也带着她做过两身衣裳,可到底才离了乡下没多久,从未亲手摸过这样好看的荷包,拿到手里,不由得低头看,但她也知道分寸,并未如粗鄙市井小人般迫不及待打开看。
    在旁边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惠娘子夫妇见状,忍不住急了。
    惠娘子强颜一笑,看着元娘,语气急迫的道:“还不快谢过参政娘子大恩!”
    元娘回过神,王婆婆没教过她女子当如何行礼,说书人故事里的草民遇到王公贵胄可都是“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的,但阿奶那时候也在,没忍住嗤笑一声,和她说那都是没见过王公、不识得礼数的酸人臆想。
    别说王公贵族,在汴京就是平民遇上官家,也没有人人皆要跪拜的说法。
    但这显然由不得元娘想太久,她见过的礼实在稀少,心一横,干脆右手握拳,左手包住右手,冲魏参政的娘子作揖。
    “多谢参政娘子的赏!”
    她行完礼,说完话后,并没有预想中的糟糕场面,但似乎听见了笑声?
    元娘悄悄抬起些头,却见魏参政的娘子忍俊不禁,像觉得很有趣,而旁边服侍的妈妈体察上意,也跟着低笑。
    “原来不是个小娘子,竟是个小儿郎呢。”服侍的妈妈在魏参政娘子边上,揶揄起元娘,惹得魏参政娘子娇笑连连,指着那妈妈大骂“促狭”。
    陈元娘只是受的熏陶少了,人却是聪明灵巧得很,当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她方才作揖,是照着印象里衙役见了里长行的的礼,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是是表尊敬之意的。但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再与那服侍的妈妈所说的话一对上,自然就明白恐怕男女之间行礼不同,这行礼的姿势是属于男子的。
    元娘心思一转,也不知哪来的聪明劲,故作怯怯,眉眼迷茫,“如此行礼不对么?我才从乡下来汴京没几日,从未见过参政娘子这样大的贵人……”
    她虽局促,但说话真切,又口齿伶俐,这样不加掩饰的实话很难惹人讨厌。
    但凡有脑子的上位者,都不是动不动就暴虐伤人,逐句计较的。元娘的话,恰好在体现参政娘子宽宥的范围里,故而,魏参政的娘子非但没有计较,反而要温言宽慰,“这有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礼节的,在汴京这样的好地界待久了,总能学会。”
    说完,魏参政的娘子朝一旁使了个眼色,画眉又给元娘看了赏。
    魏参政的娘子只道是提前给她学好规矩的赏。
    拿这个鲜活的小娘子逗逗乐后,魏参政的娘子很快就露出些疲色,自有婢女把元娘领出去,从头至尾,她不必多说一句话。
    出了门帘以后,和徐承儿对上目光,陈元娘这才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参知政事的娘子,她刚刚见到的可是如此大的贵人,元娘觉得自己都回不过神,手脚有些软绵绵的。
    虽然自己年纪还小,但隐隐约约体会到阿奶口中恍如隔世的滋味了。
    等元娘回到徐承儿旁边的时候,还好半晌没回过神,徐承儿使了好多眼色都没得到回应,担心地握住元娘的手,才叫元娘回过神来。
    两个人悄悄对口型交流,不敢发出太多动静。
    元娘也不敢走,更不敢当着打开荷包看看都赏了什么,直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位魏参政的娘子似乎缓过劲了,前呼后拥,一大堆婢女奴仆跟着在后头,她坐上了朱轮马车,马车左右两侧各站了一排的婢女,浩浩荡荡离了此处。
    贵人走了,徐家医铺的人显见都松了神,如释重负。
    惠娘子怕元娘小不经事,若是被吓出个好歹就不好了,急急忙忙来看她是否安好。
    惠娘子甚至想好了,若是真被吓着了,好歹自己开医铺的,立时灌点安神汤药,只是用来当药引子煮水的纯金首饰被自己压箱底放着了,翻出来怕是要稍费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