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钳工[六零]

第15章 不愧是红旗厂的子弟!


    家属院角落那棵梧桐树变成金黄色。
    见证小女孩们长大的梧桐树, 又看到逐渐长大的姑娘们手牵手欢呼雀跃地飞奔进它的领地,树叶在风中哗哗摇动似乎在为她们庆祝鼓掌。
    梧桐树下,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声音, “这是好事,怎么哭了呀。”
    晚晚扯了手腕内侧小片柔软的棉袖口, 抬手小心擦了一下。
    “是啊, 那可是路工!!”阿水激动得直打转。
    “我可没哭,我这是喜极而泣,激动的。”林巧枝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有点脸红的大声否认,“是太激动了!”
    “哈哈哈……”
    随手在墙角捡两块红砖头, 摞起来当板凳。
    她们围成一圈坐在梧桐树下。
    林巧枝到现在都高兴到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她梦里都没有这事,不知道是真没有, 还是因为她当时在上高中,梦都在高中学校。
    “那可是路工啊……”阿水双手托着腮, 咽了咽口水, “你们还记不记得,饥荒那三年里,我们吃过的那顿红烧肉?”
    “记得!香死了。”
    “怎么会不记得!”
    说起这个就激动了,宁珍珠这个不太缺吃的人都忍不住回忆着感慨,“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没有人会记错,因为那是饥荒那三年里, 全厂小孩吃过的唯一一顿大肉。
    路工带回来的。
    在红旗家属院出生的小孩子,没种过地, 其实不太懂什么是荒年,只知道吃不够,每天肚子都很饿。
    倒是不至于饿坏,但就是饿,那时厂里响应国家号召,用“双蒸法”来煮饭,一斤米可以出五斤饭,吃了跟没吃一样,没一会儿就饿了。
    肠肚空空好像烧心一样饿得发慌,日子久了,看到什么吃的眼睛都是绿的,小孩们敢吃任何东西,把碗都舔干净。
    那样难的时候,路工只用了一撮刀,就挣回来一碗红烧肉,一头活猪。
    一头活猪!
    听说是很远的地方,为了请到路工,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一头活猪当报酬。
    红烧肉当场就吃了,活猪带回来,路工就说,“烧给厂里的娃娃们吃吧。”
    杀猪烧肉的那天,全厂的孩子们都像是过年一样,满厂高兴得撒丫子疯跑,抱着碗和筷子一路欢呼:“吃肉啦——吃肉啦!!”
    林巧枝她们当时起码懂事了。
    好些不懂事的小娃娃,吃完油滋滋的大烧肉,当场就哭着喊着往路工家里跑,哇哇叫着要给路工家里当小孩。
    “怎么会不记得?”林巧枝还悄悄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跟你们说,有时候练得好累好累,我还会苦中作乐地幻想自己是路工呢,我就去人家厂里,看一眼,下一撮刀,嚯,机器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
    那给活猪的厂怎么也找不出故障,生产都停了小半个月,火都烧眉毛了,据说路工进去只看了一眼,动手锉了一下刀,就好了,那边整个厂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林巧枝光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是“林工”,想一想那样的未来,就感觉呼吸发热,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偶尔我也会觉得枯燥啊,然后我就搓一刀,就想一碗红烧肉,再搓一刀,又想一碗红烧肉,哈哈,想想就乐得不行。”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好像有点傻。
    听完林巧枝的小秘密,几人笑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林工”“林工~”“林~工”冲林巧枝喊个不停。
    林巧枝听得脸都发红,连忙伸手拍人:“别喊了,别喊啦,让人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早知道就不说了!
    这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伴随着家属院的孩子们长大,从小到大,厂里逢年过节发的米面油布腊货和福利,市里给她们厂批的好待遇,饥荒时去省里争来的一车车活命的粮食,厂子弟走到哪儿都挺直的腰杆……
    全都和路工脱不开关系。
    路工在家属院这一批子弟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好羡慕啊!!”阿水完全忍不住。
    “你也可以的!你不是还想像田桂英一样当大火车司机,然后开火车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吗?”林巧枝顺势也给阿水鼓劲。
    然后再一次暗搓搓提起抓紧学习的事。
    阿水捂起耳朵,哀嚎:“天啊,巧枝你现在比我们老师还会念叨,刚刚在江堤上都说过啦!”
    说起这个,宁珍珠一下就共情了,连连点头,有点可怜地控诉道:“真的,她这催人上进的,不当老师真的可惜了,是吧晚晚?”
    晚晚小鸡嘬米点头:“嗯!”
    林巧枝哈哈笑起来:“我真去当老师的话,那所有家长都要闹了,学生家里肯定一个个鸡飞狗跳的。”
    话虽如此,但林巧枝能有机会近距离跟着路工学习,还是给了她们很大的刺激。
    不如再努力一点吧!
    多努力一点,说不定下次机会来临的时候,她们也能和巧枝一样,抓住命运中的惊喜。
    ***
    林巧枝回到家。
    从长长的走廊往家门口走,邻居们纷纷探出头热情的打招呼和恭喜“巧枝回来啦”“听说路工要带着你学习啊”“真给我们楼争光”“打小婶就觉得你聪明”……
    林巧枝还一时有些不适应。
    穿过走廊到门口,她妈妈正坐在床边,正在叠满床的衣服,旁边地上放着一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抹布,堂屋里衣柜桌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妈,这么早就把冬天的衣服收拾出来了?”林巧枝在门口洗脸架隔着的红双喜盆水里洗了手。
    “先拿出来晒晒,江城的秋天短,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冷了,一下要穿棉袄。”江红梅边说边叠,还笑说,“你爸听了你的事肯定高兴,肯定又要喊我去食堂打菜。”
    “等会儿去给你爸打一小壶酒,晚上高兴高兴。”
    林巧枝坐到床边,也随手拿了件衣服叠,“那妈你为我高兴吗?”
    “当然了,看你这话说的。”江红梅扒开她的手,“行了行了,你又不爱做这些活,去看看书,捯饬捯饬你那堆工具,这儿有妈干呢。”
    林巧枝听了没有很开心,她看着江红梅,问道:“妈你也高兴,怎么不给自己也买点?你喜欢吃米粑,等会儿去买酒顺便买点儿。”
    “不用,哪里用得着吃啥米粑,浪费粮票,等会儿食堂打了肉菜,我随便跟着吃两口就行。”她利利索索把衣服一抖一铺一叠,嘴上随口说。
    林巧枝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心的这么想的。
    她的喜悦里忽然掺杂了一丝丝酸涩。
    她快要跳出去了,但妈妈却依旧留在原地。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争取一点点东西,会那么难,为什么妈妈们也是女人,却更多下意识使唤女孩做事。
    因为女孩子生来“心软懂事”吗?当然不是。
    现在她也不完全明白。
    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个家像是系上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把妈妈牢牢的困在里面。
    即使新的思想传播进来,林父知道要尊重妇女,江红梅也知道要工作腰杆子才硬气,可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江红梅还是每天洗衣做饭,饭盛好了端到丈夫手边,衣服搓好了洗干净让林父穿得干净,有什么事都先考虑林父的感受和想法,心里有了委屈也不敢争吵一句。
    这一切被小孩子日复一日的看在眼里,自然能脱口说出那句:“洗碗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好像没有谁错了。
    她妈妈还是老家十里八乡称道,勤快能干的好女人。什么是好女人?把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把家务操持干净利落的就是好女人。
    能嫁到城里,双脚从黄泥土里拔出来,就是对江红梅勤快能干最大的褒奖,老家村里亲戚朋友都羡慕她“好福气”
    林巧枝忽然开口问:“妈,你识字班学得怎么样了?”
    她再勇敢一次吧。
    再试一次,也抱一抱小时候困在死结里受委屈、想不通的自己。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无论成败,她都不后悔。
    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即使有可能失望受伤,她也希望自己不要畏首畏尾。
    江红梅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从“给你爸打壶酒高兴一下”变成“识字班上得怎么样了。”
    “还,还行吧。”
    林巧枝拿了本书,递给江红梅:“你念给我听听。”
    江红梅看看被塞到手里的书:“你这当丫头的,还管起妈来了。”
    “你还想不想有工作了?”
    “这扫盲班都快上完了,也没听什么风声,你不会是被骗了吧?”对上林巧枝严肃的目光,口一软,“行行行,我看看啊……”
    她低头翻书,翻一页,又翻一页,找了几页,可算找到一面字少还简单的,开始念了。
    手指头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得磕磕绊绊的,“巧枝你给妈看看,这个字是不是念gong?”
    林巧枝一看,是松。
    她眉心蹙起来:“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工作吗?为什么不认真点学呢?”
    江红梅心一虚,一想又不是识字班的老师,这是她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闺女啊!
    她硬气起来:“你这丫头腰杆子硬了,还跟妈都使起威风了?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事,洗衣做饭扫地擦桌洗碗刷鞋烧煤炉晒衣叠衣缝缝补补……”
    她说着就抹起泪来。
    “别人家里还有孩子搭把手,我都没个帮衬的人,前头为你弟的工作操心,让你拉你弟一把教教他钳工你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你忙他也复读,家里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我哪来的时间记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