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

第20章


    不止一个早自习。上午、下午、直到夜里,一整天,宋烁都没有出现。
    宋雅兰终于无法以审视的姿态作壁上观,她报了警。
    由于宋烁还差几天十八岁,属于未成年人,警方立即受理了。
    报警后,宋烁离家出走的消息,如同干燥平原上的一点炭火星子,很快烧成连片,成为明海高中学生的课后闲谈。
    “都删了?!”连廊处,刘航瞪大眼睛,“全部游戏账号都删了?”
    宁珏忧愁地点点头,眼神已经不复十七岁的轻快,蜕变成了大人模样:“是呀。我看书上讲,青春期,家长和孩子的关系是一大难关。妈妈的处理方式太一刀切了,一点都没有顾及孩子的自尊心,这样不好……”
    “这要是我,我也得气疯了!”
    刘航脚步嗒嗒地转了两圈,生气过后,又很古怪地问:“你妈妈怎么知道宋烁账号密码的?”
    “这个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在哪里呢,”宁珏自言自语地望着窗外,“这么冷的天。”
    刘航与他一同仰望:“是啊……”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宋烁。而宁珏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不想找,是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就连宋烁的手机号,都是宁珏刚从刘航那里得知的。
    从一开始认识,他们就没有怎么分开过,因此也一直忘记添加。
    宁珏试着打过电话,和其他人一样,都是无人接听的忙音。
    之后,宁珏又尝试发了条短信:哥哥,我是弟弟,你在哪儿?你的钱还够花吗?
    没想到,次日下午,宁珏收到了宋烁号码的回复:够。
    宁珏大喜过望,顾不上正在上课,偷偷打字:你在哪儿?
    但宋烁一直没有回复,宁珏思考,可能是担心位置暴露,宁珏会带领亲属部队去围堵,因而又再三保证说一定保密,只是想见一面。
    终于,晚上七点四十,宋烁发来一条位置信息,并说:别告诉别人。
    宁珏生怕人又跑没影了,连忙向柳老师请了晚自习的假,借口肚子疼去医院,独自去找宋烁。
    宋烁提供的位置是一家宾馆,离明海高中有十来公里的路程。搭乘公交车坐了五站,又走了十来分钟才到,宾馆看起来较为廉价,不太正规,前台也并未索要宁珏的身份证。
    宁珏走到4楼,敲响424的门。
    很快,门内传来声音,宋烁打开房门。
    宁珏抢声,张开手臂,先行证明:“我没有带人!清清白白自己来的。你看。”
    宋烁只是点点头,自顾自回到房间内。宁珏走进去时,宋烁已经躺回床上,背对着门,将自己包裹进白色棉被里,像一条幼年蚕蛹。
    一旁,行李箱摊开放在地面,烟灰缸里都是烟头。烟味呛得宁珏隔着口罩也能闻见,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原来你还会抽烟。”
    宋烁闭眼不说话,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睡觉。
    宁珏:“你这两天住在这里啊……你的钱够吗?我还以为你去你爸爸那里了。”
    “……”
    “你吃饭了没有?”
    “……”
    显然,宋烁没有想和宁珏沟通的打算。沉默半晌后,宁珏闷声开口。
    “那天晚上追你,我都冻得感冒了,鼻子不通气还流鼻涕。而且我牺牲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来的,作业还没写。结果来了你还不理人,真是的。”
    宋烁终于睁开眼。这回离得更近,宁珏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忽然伸出手指宁珏的鼻子。
    宁珏险些斗鸡眼,虽然宋烁没说话,但宁珏鬼使神差猜到了他的意思:“鼻子真的不通气。”
    手指勾开了宁珏戴着的口罩,宋烁猝不及防的,伸手捏住了他的嘴,瘪得像一只鸭子。
    宁珏迷茫地睁大眼,“唔唔”两声,很快因为无法呼吸挣扎起来,使劲拍了几下宋烁的手背,这人才松手,居然还笑了起来,但同样没什么声音。
    宁珏迟钝地觉得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宋烁拿过床头柜的手机,敲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宁珏。是便签软件,上面只有四个字:说不出来。
    宁珏吃惊:“怎么会说不出来?”他急得如同热锅中的蚂蚁,“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抽烟抽多了,嗓子坏掉了?那也不应该呀,烟抽多了顶多成了烟嗓,怎么会成哑巴了?还是你生病了——”
    宋烁坐起身,忍无可忍,作出“嘘——”的手势,又指宁珏没有放下的手机。
    宁珏住嘴了,眼巴巴地将手机递回。
    宋烁又在便签写:失声了。
    宁珏愈加茫然:“失声什么意思?”
    宋烁写:情绪太激动就容易说不出话,过两天就会好。
    显然,宋烁对自己的症状了解得很,一定不是第一回如此了,所以才表现得这么平静。
    宁珏问:“为什么会失声?”
    这回宋烁没有回答。他现在占了便宜,不爱讲话,直接熄屏手机即可抗拒交流。
    宁珏等不到答复,只好作罢,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要给宋雅兰和宁齐发条短信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再操心去警局询问进度。
    然而刚拿起手机,宋烁便夺过,冷冷盯着宁珏。
    宁珏明白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我不是要告诉他们你的位置,只是想报声平安。爸妈都报警了,你总不想回头睡着睡着,警察破门而入吧?”
    宋烁仍是没有放手,宁珏的手小心接近,握住手机的边角时,忽然发觉宋烁的眼尾有破皮。可能是哭过,擦眼泪的时候太用力了。
    这么伤心……
    反应过来后,宁珏已经凑近抱住了宋烁。
    宋烁的身体很僵硬,像是不适应。恰巧宁珏也不擅长宽慰,然而已经抱住,只好装模作样地拍拍宋烁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难过。不能说话也没有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语文月考,阅读理解满分35分,我有20分。”
    宋烁并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但宁珏听见他从喉咙中挤出了声“嗯”。
    取回手机后,宁珏又在房间里待了二十来分钟。如果说一开始,宁珏尚且抱着带宋烁一起回家的念头,在见到宋烁后,便几乎打消了——宋烁已经决心不再回家,甚至联系好了房东,定好出租房,后天搬入。
    并且答应宁珏,之后会告诉宁珏出租房的地点。
    宁珏操心地问:“那你的钱还够吗?妈妈不会停你的卡吗,我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写着:我有存钱的习惯,在另一张卡上。
    又写: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宁珏问:“那你还回明海吗?”
    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又煞有介事地说,“你不在的话,没有人给我讲题,也没有人保护我。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很讨厌同性恋。”
    这是假话,自从宋烁替宁珏公开出过头后,针对同性恋的小规模“猎巫行动”已经宣告收尾。要动宁珏,也得打过脾气不好的宋烁才行。
    宋烁打字:我蠢吗?还有半年高考,我能不去上学吗?
    宁珏松了口气,夸赞宋烁:“真是审时度势,有大局观。”
    宋烁又笑起来,安静看了会儿宁珏。看到那双手伸向自己时,宁珏以为宋烁想揉揉自己的头发,然而只是额头一痛,宋烁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然后用嘴型说他“笨”。
    九点四十分,蓝湾里36号。
    宋雅兰已经在沙发枯坐两个小时,宁齐说:“小珏已经发短信,说小烁平平安安的。没事儿,人还好好的,别担心。”
    宋雅兰依旧低语着重复过千万次的话,问宋烁为什么不听话,问游戏到底有多么重要,问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到底换来什么结果。
    门口指纹解锁发出“滴答”声音时,宋雅兰倏地站起身来。只是进来的并非宋烁,宁珏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蓝色口罩,笨重地回身关门:“我回来了。”
    宋雅兰急切开口:“他在哪儿?!”
    宁珏慢吞吞走到客厅:“……哥哥现在挺安全的,没事。”
    “小珏,你妈妈已经急成这样了,”宁齐严厉地盯着宁珏,“别藏着瞒着。你哥哥现在在哪儿?”
    宁珏深呼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盯着木质地板的纹理,“他只是给我打了通电话,我怎么知道他的位置?警察都没有找到的人,你们总不能指望我、我比他们厉害吧。”
    过了会儿,宁珏又说:“……不过,他说他过两天会回学校的。”
    宋雅兰再度崩溃,伏在宁齐的怀里呜咽哭泣,说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说“他是想让我死”。
    那一刻,宁珏忽然对这个重组家庭产生尤为强烈的陌生。好像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认为删除账号信息是错误的,那些有关隐私、尊严、个体的特质,就这样在家庭中被悄无声息地抹杀了。
    次日,宋雅兰也收到宋烁的短信,表明自己安全,除此之外没有再给出任何回复。宋雅兰无计可施,撤销了警局的立案。
    两天后,宋烁发短信告知宁珏,自己已经在出租屋安置下来。
    趁夜深,宁珏悄悄潜进宋烁的卧室——当晚走得倒是潇洒,东西没收拾齐全,还得委托宁珏打包一部分。不过都是一些衣物,宁珏都塞进书包里,又四处打量,看看是否有需要遗漏时,忽然看到了玻璃隔层中的药瓶。
    舍曲林、帕罗西汀……
    虽然宁珏不认识,却也知道这并非家庭常备的普通药物。他拍了张照,上网搜索,发现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