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69章 旧梦 他要与她生死和合。


    兴许是除夕的鞭竹,簌簌的落雪,轻慢碾过石子路面的车轮……
    在昏沉的静谧里,戚白商做了一个暌违的、冗长的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了。
    那年安望舒的病已经很重,容貌枯槁,青丝作了华发,偶尔才有几日能下榻的精神。
    除夕那夜,她病发得急,山庄中?备的药熬了一夜,用尽了,还小的戚白商拽着仆妇的衣袖,叫她带自己?一同入城,给母亲抓药。
    大胤习俗,自除夕至上?元夜夜弛禁,容百姓欢聚街上?,采买热闹。
    于是那日,戚白商就在山庄里几名仆妇的陪同下,乘着马车入了上?京城。
    天?还未亮,除夕热闹刚歇了两个时辰,正是家家闭户,药房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寂冷的长街上?。
    大雪飘摇,天?地间都像是只余下一抹冷色。
    年纪尚小的戚白商披着柔软的狐裘锦衣,在马车的暖炉旁等候着,微红的小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忧心?,埋在雪白的狐裘领子间。
    直到马车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须臾后,便是一阵谩骂与推搡的动静,隐约还夹杂着拳脚声,在清寂的天?尚未亮透的长街格外?分明。
    小戚白商茫然地问仆妇,仆妇回来低眉顺眼地讲:‘夭夭姑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衣裙破破烂烂的,这么冷的天?还只穿了单衣。大年初一来赊账讨要的,药房的人?嫌晦气,给她赶出来了。’
    ‘这样冷的天?,只穿了单衣吗?’着一身红缎锦裘的小姑娘惊愕地睁大了眼,左右望望,‘这里有点心?,给她包一包吧。’
    ‘哎,姑娘心?善……’
    仆妇拿着出去,没?几息,就皱着眉回来了。
    ‘夭夭姑娘,她不理,莫管她了。’
    小戚白商更起了好奇,她掀开厚重遮风的帘子,从那一角,望进?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药房下,厚重的雪叫那个脏兮兮又衣衫褴褛的孩子扑腾出乱痕,凌乱的长发原本系着,如今也半散开了。
    像只极小又凶悍的兽,“她”伏在雪地里,死?死?望着那个骂骂咧咧的药房学徒不动,直等到对方转身,去找门栓的刹那,“她”忽然扑了上?去。
    可?惜不知是太饿,还是太瘦弱,只差分毫便要趁学徒不备从那缝隙闯过去时,“她”踉跄了下。
    下一刻就被学徒发现,那被吵了好眠的年轻人?面露怒容,当胸一脚,将那个孩子狠狠踢了出去。
    ‘不赊给你、你还敢抢?信不信老子打死?你都没?人?管?!’
    说着,那医馆学徒便几步踏出门,对着地上?佝偻的小乞丐一通发泄地怒踹。
    小戚白商几乎吓呆了,过去好几息,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别打她了!’
    仆妇拦不住,锦衣狐裘,连鞋尖都串着明珠的小姑娘便下了马车,恼生生地踏入雪中?。
    ‘她要赊什么,我?付,我?付两,不对,我?付三倍。’
    小戚白商站在仆妇连忙跟下来又打起的纸伞下,皱眉仰着头。她扭头看向另一个仆妇:‘给他钱,叫他一同抓上?给母亲的药。’
    ‘是,姑娘。’
    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学徒顿时也没?起床气了,手?脚麻利地进?去包了药,赔着笑脸出来的:‘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您不晓得,不是我?们不仁善,是这孩子她娘得了一身穷病,根本治不完,还又还不起!谁敢赊给她娘俩啊?’
    学徒将安望舒的药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然后朝那个佝偻着的小乞丐旁,将药包一扔:‘喏,贵人?心?善,赏你的!’
    ‘你……!’
    小戚白商很少出门,更没?见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她也不顾撑着的伞了,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包,拍去上?面的雪粒和灰尘,递向不远处扶着胸腹起身的小乞丐。
    然后她看见了褴褛的兜帽,嶙峋的锁骨,缝隙间数不清的、满身新旧交叠的伤。
    小戚白商惊住了。
    她抬起眸子,在凌乱松散的长发间,撞见了一双冷漠又倔强的,黑漆漆的眼睛。
    血从他额角淌下,染湿了他乌黑的睫,而他一眼都不曾眨,只望着她。
    “……阿羽!”
    戚白商骤然惊醒,坐起身来。
    与昏过去前的夜色和梦中?的灰蒙蒙不同,她的眼前虽是未燃烛火,却已经见得天?光洇过了格纹窗牖,将半座屋内照得透亮。
    幔帐半挽,珠帘浅垂,熏香袅袅,四座铜制兽角燃炉温暖地倚在墙角,将漠漠寒风都拦在了屋外?。
    一切陌生又熟悉。
    琅园,海河楼。
    ——是她记不清已来过多少回的、谢清晏的独苑。
    而这个房间,也正是谢清晏自己起居的私居。
    当这些念头电光似的闪过脑海,戚白商从怔忪里回过神,她悬着心?望向身侧——
    好在艳红的薄衾只盖着她一人。
    等等,艳红?
    戚白商捏住了薄被,同时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被替换的红色幔帐,脸色一时映得发红,难辨是恼得还是气得。
    “姑娘醒了?”正在戚白商掀开薄衾要下榻时,玉璧屏风外?的门扉轻作响动,一位面目慈善的嬷嬷端着梳洗的铜盆进?来了。
    戚白商一时无措,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嬷嬷似乎是个有眼见的,从头到尾自然妥帖,像是早在戚白商身边服侍过很多年了似的。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嬷嬷从外?间取来早准备好的衣裳。
    那一抹晃眼的红,叫戚白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嬷嬷,这似乎不是我?穿来的那套。”
    “今日大年初一,自然要换新衣裙,姑娘放心?,这是按您的尺寸裁制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京城大家之手?……”
    戚白商:“……”
    听起来更不放心?了。
    戚白商试图推拒:“我?还是穿昨日的衣裳就可?以了。”
    “可?姑娘昨日的衣裳,老身为你换下后,谢公便拿走了。”嬷嬷为难道,“老身可?以请谢公过来,只是姑娘总不能只着里衣见他?”
    “……”
    于是,一番推阻无效,戚白商还是将那身鲜红织锦、裙摆如曳撒似的衣裙穿上?了身。
    戚白商自入戚府后,便只喜着素色,极少穿红,此刻望着穿衣铜镜中?叫艳红衬得愈发嫣然白皙的女子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梦里,遇到阿羽姐姐时的自己?,又想起在入梦之前,谢清晏将她推入黑暗前留下的那句话?。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
    “……”
    望着这一身堪比嫁衣的红,戚白商心?绪意?乱。
    这一劫,莫不是还没?逃过吗?
    戚白商刚想着,就听见嬷嬷回身作礼:“公子来了。”
    铜镜前的女子一惊,抬眸。
    连门扉开合声都不曾听闻,镜中?,穿过珠帘,她身后不知何时走进?来一道衣袍如雪、玉簪银冠的青年。
    戚白商有些不安地回过身,只是当着旁人?面,她又不好开口。
    只能望着谢清晏踏着薄靴,衣袍猎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嬷嬷止不住夸着:“姑娘已梳洗穿戴好,您瞧,这一身合适得紧,老身也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顾盼倾城的美人?了。”
    “……”
    谢清晏的眼神在戚白商身上?停了许久。
    直到嬷嬷疑惑地再唤了声“公子”,那人?方才醒过神。
    嬷嬷正迟疑:“只是公子,这等喜庆日子里,您怎好穿白呢?”
    谢清晏薄唇微动,却没?解释什么,他侧了侧眸:“董嬷嬷先出去吧。”
    “是,公子。”
    等到嬷嬷出了房间,戚白商终于启唇:“谢公不准备放我?回去,是么?”
    “夭夭若早有这个觉悟,昨夜何必受颠簸之苦?”
    谢清晏上?前,温声如玉,画皮披得是如沐春风。而戚白商此时才注意?,他今日并非全然冠发,只是以银冠束起,垂了马尾在后。
    在他耳鬓之上?还藏了束起碎发的一根翠白抹额,冠带作发带,混入长垂的青丝间,尾缀着竹枝形的玉饰。
    若非知他已二?十三,不,今日该是二?十四了。
    那便是说未加冠的少年郎,对着这张清绝如玉的峻颜,兴许也有人?会信。
    戚白商面色微微古怪:“你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何事。”谢清晏漫不经心?问。
    “那为何,作这般模样。”
    “……”
    谢清晏眸色微滞,停了一两息,他才无事人?似的轻抬指骨,从旁边木架托盘上?拿起织金缀珠的覆面红云纱。
    那人?微微俯身,折腰,就着戚白商躲避的姿势,依旧给她系上?了。
    “与你成?洞房之礼,算么?”
    戚白商:“……”
    心?里悄然翻了个白眼给他,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的。
    虽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至少,洞房之礼是解衣,不会像她这般,身上?衣物饰品越穿越多,显是要出门去。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为她戴好面纱,垂手?便握住了她手?腕,牵她向外?。
    “谢清晏,你放开我?。”
    戚白商刚要挣扎,便听走在前那人?不回头地道:“我?助你查湛云楼幕后之事,也可?以帮你找到给你母亲下毒的主谋。”
    “……”戚白商蓦地一停,蹙眉问,“你想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