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厂的会议室。
几十个师傅和技术员，挤在长条会议桌的两侧，有的人屁股只敢沾著椅子半边，有的人则紧张地搓著那双满是机油和老茧的手。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主位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年轻人身上。
那可是姚爱国，姚工！
刚才在大门口发生的一切，像一阵风一样，已经传遍了整个厂区。
大傢伙儿到现在都还有点懵，感觉跟做梦一样。
平日里高高在上，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的马厂长，就那么跟死狗一样被拖走了。
而扳倒他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姚爱国没有先开口，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老师傅们眼里的期盼和藏不住的怯懦，也看到了刘晓明这些年轻人眼中闪烁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光。
他心里明白，马有为被带走，只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压在这些工人头上的大山，还没有被彻底挖掉。
恐惧，依旧盘踞在很多人的心里。
“我知道，大傢伙儿心里还有顾虑。”
姚爱国终於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怕马有为只是暂时被带走，过几天又官復原职。”
“怕他回来了，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明天就得被他挨个儿收拾。”
这话一出口，会议室里好几个老师傅的肩膀都明显地塌了下去，眼神也躲闪起来。
姚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最怕的。
马有为在112厂经营了这么多年，关係网盘根错节，谁知道省里那些人是不是跟他也沾亲带故？
“我跟大家交个底。”
姚爱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马有为，回不来了。”
“这一次，不是简单的审查，是要把他们这个团伙，连根拔起！”
他加重了“连根拔起”这四个字的语气。
“但是，光靠我一个人，光靠省里下来的调查组，是不够的。”
姚爱国看向眾人。
“他们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帐目做得有多乱，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底下，只有你们最清楚。”
“黑料，证据，就藏在你们每天工作的车间里，藏在仓库的每一个角落里，藏在那一本本被做了手脚的帐本里！”
他停顿了一下，给足了眾人消化的时间。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提议，成立一个由咱们工人自己组成的清查小组，配合省里的调查组，把这个厂的里里外外，给我查个底朝天！”
这话，就像一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工人们面面相覷，激动，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让他们去查厂领导？这……这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姚工……我们……我们都是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哪会查帐啊？”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叫王德海，是厂里钳工组的元老，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是啊姚工，万一我们搞错了，那不是给您添乱吗？”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姚爱国笑了笑，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多年的压迫，已经让他们丧失了主动思考和行动的勇气。
“王师傅，帐本上的数字，有专门的会计去看。”
“我要你们做的，不是去当会计。”
姚爱国的目光落在王德海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语气温和却充满了力量。
“我要你们去核对，仓库里的料，跟领料单上的，对不对得上？”
“我要你们去回忆，这些年，厂里拉走了多少好钢材，又拉回来了多少废铜烂铁？”
“我更要你们去统计，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扣了多少工资，少了多少福利！”
他每说一句，在场的工人们，眼神就亮一分。
这些事，他们不用识字，不用会算帐，全都刻在脑子里，烂在肚子里！
“马有为贪的每一分钱，都是从你们的饭碗里抢走的！是你们孩子的学费，是你们家的口粮！”
“现在，我给你们机会，把属於你们自己的东西，一分不少地，亲手拿回来！”
“你们，愿不愿意？”
姚爱国的声音在会议室里迴荡。
寂静。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火山一般的爆发！
“我愿意！”
那个叫刘晓明的年轻技术员，第一个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
“姚工！我愿意！我这儿就有记录！他马有为的小舅子钱老三，光上个月就从採购科弄走了两台进口轴承，转手卖给了地方小厂！”
“我也愿意！”王德海老师傅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豁出去的决绝。
“我记得清清楚楚！前年冬天，说是给我们一线工人发大衣，结果登记了三百件，我们连个疙瘩都没看著！那批大衣，全被他们拉走倒卖了！”
“还有我们车间！本来该换的刀具，拖了两年都不给换，我们用的都是快磨平的废刀！出的活儿能好吗？废品率高了，反过来又扣我们的钱！”
“他妈的！老子不忍了！”
一个脾气火爆的壮汉猛地一捶桌子。
“姚工！您说怎么干！我们听您的！”
“对！听姚工的！”
“把帐本翻个底朝天！把那些王八蛋全揪出来！”
整个会议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愤怒和希望交织。
姚爱国心里鬆了一口气。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民心，可用！
“好！”姚爱国站起身，双手往下压了压，沸腾的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那咱们现在就分工。”
“刘晓明同志。”
“到！”刘晓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你负责技术口，把所有技术员组织起来，清查图纸和实际用料的差异，清查设备採购和维护中的猫腻，有问题吗？”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刘晓明大声回答，声音里带著颤抖的兴奋。
“王德海师傅。”
“姚工，您吩咐！”
“您在工人里威望高，您来牵头，负责统计所有工人的欠薪和福利问题，挨个车间问，挨个班组记，务必做到一个不漏，一个人不差。”
王德海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姚工您放心，这事儿，我拿命给您办好！”
“好。”姚爱国环视一周，“其他人，分头行动，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把你们知道的、看到的，所有不正常的情况，都匯总到刘晓明和王师傅这里。”
“大家记住，速度要快！我们必须赶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把所有东西都掌握在手里！”
“现在，行动！”
姚爱国一声令下，整个会议室的人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带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干劲，衝出了会议室。
一场由工人们自己发起的、针对工厂內部蛀虫的清查风暴，就此拉开序幕。
姚爱国看著他们奔向各个车间的背影，知道112厂的天，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的变了。
……
与此同时，食堂的角落里。
一个叫李娟的年轻姑娘，正心不在焉地用抹布擦著桌子。
她长得白净，梳著两条麻辫，是食堂里最惹眼的一抹亮色。
可此刻，她秀气的眉毛却紧紧蹙著，心里七上八下的。
厂里出了天大的事，她听说了。
马厂长倒了，一个京城来的大官要整顿厂子。
她心里又怕又喜。
怕的是，马厂长是她那个想进厂当工人的弟弟，唯一的指望。
喜的是，或许以后食堂的饭菜，不用再被钱科长那些人，像猪食一样地糟蹋了。
“李娟？”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娟嚇了一跳，手里的抹布都掉在了地上。
她一回头，看到了採购科长钱老三跟前最得脸的那个瘦猴。
“猴…猴哥，您有事？”李娟怯生生地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猴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那眼神像鉤子一样，在她身上刮来刮去。
“小李，別怕嘛，哥是来给你说个天大的好事的。”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想不想让你弟弟，下个月就进厂，当上正式工？”
李娟的呼吸，猛地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