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北吴家大宅的臥室里,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喊嚎叫声中,魏忠贤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看著李永贞。
他双手捂著腹部问:“没有外人进来吧?”
李永贞连忙答道:“回督公的话,这吴家宅院,外院是四卫营官兵把守,內院门口是锦衣卫的军校把守,院子里全是从京师跟过来的內侍,以及东厂番子,绝无外人。
其余人等全部隔在中院和外院,不准一个进来。”
“这就对了。这宅院是別人安排的,咱家谁也不知道里面埋了多少暗桩。”
“督公英明。”李永贞上前扶住魏忠贤的右手。
魏忠贤握著他的胳膊,一用力站了起来,然后从腹部的衣服里翻出一个皮囊,里面还有血跡斑斑。
把皮囊丟到一边,又取出一块铁片,咣当丟到地面上。
“直娘贼的,那个行刺者谁找的?”
“回督公,那个刺客是张指挥使的人,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想不到此人演得真好,小的们都被嚇住了。
督公也演得惟妙惟肖,让小的们惊嘆。”
“屁球!老子被嚇到了。
那货气势汹汹,猛地钻出来,拿著刀子就往我怀里钻,咣咣几刀,全刺在铁皮上。
你没看他眼神,仿佛要吃了咱家一般。
嚇死老子了!”
李永贞訕訕一笑。
督公,你此前坏事做得有点多,天底下恨你的人多了去,这个咱家就不好评论了。
“刺客安排得如何?”
“回督公的话,真刺客按照计划,已经乔装回京师去了。我们在山东抓到的那个姦杀民女的凶徒,已经被活活打死,明早就把尸体丟出去,说他就是刺客。
督公妙计,天衣无缝。”
魏忠贤在铜盆里洗了洗手,就这毛巾擦拭了一番,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热茶。
“房可壮那个狗孙,他运回老家的银子盯上了吗?”
“回督公的话,早就盯上了。番子们回报,预计有银子四十万两。”
“这个入娘贼的,做了三年多巡盐御史,居然贪了这么多。”
“督公,四十万两银子,似乎不多啊。”
“你知道个屁!他这次运回去四十万两银子,那以前有运回去多少?”
“小的愚钝,不及督公的聪慧万分之一。”李永贞笑眯眯地奉承了一句,又问道:“督公,这银子要不要动手?”
魏忠贤摇了摇头:“不急。等到了山东地面,再安排官兵抄了它。
我们在两淮抄了它,房可壮这个狗球会说是我们栽赃陷害。山东都司的兵马在山东地界上抄了它,那跟我魏忠贤何干啊?
你派人去跟张指挥使说清楚,他自会安排。”
“小的遵命!
督公真是神机妙算啊!
这一次,督公定能把两淮这帮偽君子,好好收拾一番,出一口恶气!”
魏忠贤冷冷一笑:“差得远呢!”
李永贞一愣,“督公深谋远虑,小的愚钝,不能领悟,有罪,有罪!”
魏忠贤冷笑道:“大明官员,不管是监生举人出身的,还是进士翰林外放的,哪个不贪?
以前国朝还有海瑞海公,现在有什么?有个球毛啊!
房可壮这个狗球贪了几十上百万两银子,对於这群偽君子来说,算个鸡毛啊!顶多追赃削籍,回到老家又是一条好汉。”
李永贞小心翼翼地问:“督公,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我要他死!”魏忠贤咬牙切齿,“房可壮这种偽君子,是毒蛇。这次打不死他,等他回过神来,抓到机会就能咬死我。”
李永贞立即附和:“对,我们弄死他!
督公神机妙算,一定会弄死这个偽君子。”
魏忠贤眯著眼睛,笑眯眯地问:“我们从京师里带出来的那十套兵甲还在吗?”
李永贞眼皮乱跳,“督公指的是找人从顺天府武库里偷买出来的那十套兵甲?”
“嗯。”
“还在,原封不动。”
“全拿出来,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房家银箱里。”
李永贞眼睛一亮,“督公果真是当世诸葛孔明,届时等山东官兵抄出房家银箱,打开一看,除了银子,还有十套官制兵甲。
私藏兵甲,视为谋逆造反,满门抄斩,诛夷三族。
房可壮定会感到格外惊喜。”
魏忠贤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格外痛快,“哈哈,確实惊喜,惊天动地,喜出望外啊!”
笑著笑著,魏忠贤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就像一条条小青蛇缠在他的颈部。
“这一次,咱家要叫两淮,叫南直隶的诸位正人君子们,都喜出望外!”
扬州城城南俞家园,借居在这里的黄尊素背著手,在臥室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
一位青衫少年在旁边问:“父亲,为何如此烦恼?”
他正是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字太冲,今年十六岁。
他从小跟隨父亲身边,读书求学,时刻受指点。
黄尊素站定后,迟疑一会,往座位上一坐,扶著桌几,嘆著气说:“这一遭,魏阉出京两淮巡盐,处处透著诡异。”
“诡异?父亲所指的诡异是什么?”
“魏阉在天津,快刀斩乱麻,把长芦都转运盐使司悉数收监,还有十几位盐商,一番拷掠颳得两百万两银子,送往京师后就撒手不管,直接南下。”
“父亲,儿子觉得魏阉此番如同野猪入瓷器店,一通又快又乱的打法,让眾人反应不及。只是长芦盐业,毁於一旦。”
黄尊素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有去评价儿子的话,继续说。
“在天津快如闪电,但是南下两淮却变得慢慢腾腾,路过山东、淮安,一路敲诈勒索,一船一船的银子往京师里运。
六月底料理天津盐政,一路南下,路上居然了近两个月,到扬州几近八月底。然后一到扬州,还没开始敲诈勒索,就突遭刺杀。
诡异,实在诡异!”
黄宗羲不以为然,“父亲,魏阉中外切齿,仇人不知几凡。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遭人刺杀,实在寻常不过。”
黄尊素看著年少的儿子,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都知道他仇人多,他自己难道会不知道?
据说此次出京巡盐,他向皇上討得三百名四卫营精锐,一百五十名锦衣卫驍勇,还有五十名东厂番子。
左右护卫,严防死守,一路上多少人想杀他都没有得逞,结果一到扬州就得手了?
且他遇刺后回到吴家宅院,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连几位地方官送过去的金创医都不要,只说身边有老军医。
还有...”
“父亲,还有什么?”
“老夫在吴家宅院埋有暗桩,十分隱蔽,连房可壮等人都不知。
暗桩刚才送出消息,说连內院的门墙都靠近不得,只听到里面哀嚎一片,魏阉是死是活不可得知。”
黄宗羲有些不解,“父亲,哀嚎一片不正说明魏阉確实遇刺,身负重伤,里面一片慌乱。”
“一片慌乱?”黄尊素冷笑连连,“魏阉的心腹手下,把吴家宅院守得滴水不漏,一丝风都透不出来,这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吗?”
黄宗羲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父亲,那如何是好?”
黄尊素思考了一会,终於下定了决心,“走,叫上黄仁黄义,点上灯笼,我们去一趟玉京楼。”
黄尊素四人来到玉京楼,找到魏忠贤遇刺的地方。
“父亲,就是这里,你看地面上有一大血跡。”
黄尊素蹲在血跡旁,黄仁黄义提著灯笼悬在血跡上,让他看得清楚。
看了一会,蹲在旁边的黄宗羲没看出任何端倪来,抬头准备说话,黄尊素开口了。
“拿水囊来。”
黄仁连忙取下水袋递了过去。
黄尊素拔下水袋塞子,在血跡上倒了一些水,把凝固的血跡润化。
他伸手蘸了蘸血水,放在嘴巴里一尝,脸色大变。
猛地起身,招呼儿子和两位僕人往最近的东门走去。
“於知府给的符牒在吗?”
黄宗羲连忙答:“父亲,在的。”
“拿著符牒,我们连夜出城。”
黄宗羲惊讶地问:“出城去哪里?”
“回浙江。再晚我们父子俩恐怕就走不了。”
“父亲,出什么事了?”
“先出城再说。”
有知府的符牒,黄尊素父子主僕四人很轻鬆就出了东城门,来到附近一处码头,寻了一艘快船,出了高价,叫船家连夜送他们四人去瓜州。
船慢慢启动,黄宗羲坐在船舱里,喘匀了气,看著惊魂未定的父亲,开口问:“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尊素还没开口,船舱门外传来声音:“白安先生,你们父子主僕四人,连夜出城,意去何处?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